【李俶/李倓】可不慎欤





室内血气仍未散,李俶神色平和温雅地流过师长的眼,语气诚恳端肃:“先生代我走这一趟。”年轻统帅话里话外很有些乞求的意味。李泌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良久一叹:“何必。”——收复两京,却教我去献捷,抱着个甚么心思真当人瞧不出来。李俶袖子上还染着不知道谁的血,浓艳艳泅开一团看着便心惊,此刻眉眼舒展开,刹那间消去了那点盘桓于二人间的凝重气息。他手里提着笔,分毫不像前些时分冷肃决绝、杀伐凌厉的兵马元帅,以手支颔的动作懒怠而疲倦,清明里透出近乎天真神色让李泌呼吸一滞:“先生……便让我再做会儿梦罢。”

 

 

动乱初北过渭河时候,一直是硬仗。李倓常身先士卒弄得一身血,原就是一身黯色,黑重重粘在身上倒也不会给发觉了。他不说,也没人晓得,父亲嘘寒问暖的关心浅薄而敷衍,在乱世中轻薄而无用。李俶一日去他帐中议事,给护卫拦着不让进。李俶向来温和,动必由礼,只有他自己才晓得反骨藏在何处。他脾气上来时候不上脸,直直撩了帘子冲进去便给浓重锈铁味扑得说不出话来。李倓极惊讶地瞧着他,手里的白段都给浓稠的血色打透了,一时间兄弟二人谁也没说话。他动作停了,血便不止地落,在盆中滴滴答答地漾开浓色,刺在李俶眼底似是攒了把火,一路烧的他心肺俱焚,头晕目眩。李倓见他这副气到说不出话的样子自觉理亏,尚未开口辩解就听李俶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他只怕李俶同李亨说道,忙作势去追:“哥——”又给伤处一牵,龇牙咧嘴地叫了句疼。李俶脚步一顿,回身面无表情地拿一双凤眼盯着他,末了忍不住叹着气接过家伙替他包扎。李倓便笑,“还是兄长疼我。”

李俶狠狠一拉布段,极不留情:瞧你下次还敢。李倓也不辩解,就拿那双亮的惊人的眼笑着看他,分明在说你知道我敢。李俶不仅知道,还拦不住。三弟英毅才略,性情爽直,马上功夫卓绝——天生便是这块料子。他叹地不是这个,彼时他恨铁不成钢地敲他脑袋,狠狠揉了一把,心说李倓你个呆子,可长点儿心。

李倓忠直,又惯没甚么心思,本该是好事,李俶不由又替他愁。总有一种患得患失的忧虑盘桓在他心里,他终不得不承认他怕极了失去这个弟弟,没有来由的——哪怕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预感,他都无法接受。这个没心没肺的天生帅才,刀兵阵前不惧虎狼的建宁王,竟是个会为了李亨过时未食而忧心流泪[1],浑身浴血却不吭一声不求恩赏的傻子,每思及此他都不由苦笑,也不知这是上天给他的福气还是赐他的麻烦。彼时他总觉得若是自己能小心些,万事稳妥些,李倓又没有那些心思,时间一久李亨放心了便也不会为难倓弟。他眼里只有武,剩下全是忠,在战场上比将他拴住宫里快活,他本不欲取这兵马元帅,这是他唯一一次同李亨不谋而合的默契——既冢嗣,安用元帅。[2]


李泌说,太子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元帅,抚军也,莫宜于广平王。[3]这话说的妥贴,李亨便信了。李俶问先生便不怕我握着兵掌了权做傻事么,李泌摇头说,你不会。他微讽道:先生怎知我不会?

李泌一身白衣超尘,便差一把羽扇来指点激扬。他面不改色地撇过自家学生,道:你舍得?李俶一梗,随即笑道:那先生怎就觉着倓弟舍得?李泌极隐晦沉默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轻描淡写答道:坐不垂堂。

——建宁亦是千金子,何以推他至危墙。李泌怎看不懂他神色中谴责意味,也不替自个辩解。他经历多少沉浮,自负瞧得多见的远,兄弟阋墙至亲反目都是到临了才大梦方醒,他觉得李俶该早些醒。无论那些虚无缥缈的情谊有没有,是不是,握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现下说什么也都晚了,李泌端着笑听完李亨一番迫切而毫无逻辑的澄辩,听得“我计社稷,割爱而为之所。”方觉心中寒冷。李亨鬓边添白,不复年轻的皇帝痛哭流涕,似是追悔不已,言语中却又对李俶多加探听,诸般试探拙略地让他心中发笑。他对以黄瓜台,垂下眼不忍再去瞧李亨眼里不加掩饰的震惊和受伤。他似乎是想来牵他的袖子,李泌不着痕迹地避开去,俯首再拜。李亨倏忽握紧指骨,恨声道:“李泌,竟连你也……”李泌别过脸去,不忍再见他的眼神。[4]

李亨顺着他的意思保了李俶。李泌晓得其实他若不说,李亨亦不可能当真杀了他,真如此当初便是自己瞎了眼。他少年颖慧,自负王佐才,挑人从未错过,却也已不敢冒这个国朝震荡的险单单为了这个信字——前车之鉴犹未远矣。册立太子会群臣时李俶在他这里多顿了半刻,终究甚么都未说。

往以凶丑乱华,干戈集事,是能出陪戎驾,入奉庙谋……李俶笑道,先生,这是你替我保来的。[5]

李泌深深俯首:“臣……不敢。”

 

 

 

皇帝依旧仰仗他,却不再信他。然在加赠之前他依旧来寻了他的先生,不出所料地得了否。李泌对道:上皇兄弟皆赠太子。皇帝同他对坐,此刻仿佛又回到当初一般,他拿了经书替他讲,而少年人极用心地听着。他点点头,微笑道:先生说的是。然……

他不再说下去,李泌明白他心意已决。他沉默地叹息,极无奈一般言道:“欲排众意……以功对之。”

是特祖宗友爱耳,岂若倓有功乎。[6]

岂有恨邪,岂有恨邪?皇帝慢慢地笑出声来,笑得险些流下泪来,周遭哗啦啦跪了一地。

先生啊,先生……他说,直至如今他依旧及固执地保留了这样的称呼,您若是早些说这话便好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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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唐书》:“太子或过时未食,倓辄涕泗不自胜,三军皆属目。”

[2][3]《新唐书》帝曰:“广平既冢嗣,安用元帅?”答曰:“太子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元帅,抚军也,莫宜于广平王。

[4]《旧唐书》:帝因泣下曰:“事已及此,无如之何!

[5]《册成王为皇太子文》:“往以凶丑乱华,干戈集事,是能出陪戎驾,入奉庙谋。”

[6]《新唐书》:帝曰:“是特祖宗友爱耳,岂若倓有功乎?”于是追帝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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