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富】满帘霜 2





镆干第二



灯火晦暗,百官各自提灯缓步自东华门入,声势浩大的规整汇出一片流动而静默的河川。整座宫城在静谧里缓慢而威严地苏醒。宰相居后至,是以欧阳修回头便极轻易地看见了韩琦。韩琦一直有一种奇异的能力叫人将他在芸芸众生里轻巧地剥离,漠然游离其外并自得其乐——这自然不是说他孤僻,且恰恰而反,韩琦待人之亲和有度,恩威并施之妥当实在叫欧阳修十分汗颜——只是他在平日里便仿佛和他们隔着一层甚么东西,且叫欧阳修始终无法参透。而这一层虚无飘渺的凛冽隔阂只于一人无用,或说其不过视若无睹,富弼沉默地同韩琦走在一道,二人皆目不斜视,富弼仍旧是没甚么表情,大约仍是疲倦;韩琦万年一日甚至不自觉的浅笑,细看眼下极明现的青黑隽着幽微的惫意。火城浩浩灯烛在二人身后一步步盏盏湮灭,直至陷入朝曦前深默的昏黑,仿佛某种意味昭然的预示。欧阳修心中狠狠一沉,步子一顿折回去道:“稚圭。彦国。”

 

韩琦应了一声,富弼沉默地看着他,柔软烛火颜色跃在沉寂幽潭里,他最终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欧阳修直觉要出事,心下思量却实在想不找会有何事可出。太后已出手诏明言还政——且不论此事中可有韩琦一份,自去岁秋日官家已然陆陆续续开始将政事有意无意地接过,二府只需退朝后赴东门小府再禀一次,册宝也已在祈雨时候奉还官家……韩琦还要作甚么,他眼下实在想不到。韩琦波澜不惊地打量他一眼,大抵是参不透他这不同寻常的缄默,轻笑道:“永叔?有什么事,现下先说罢。”

 

欧阳修微妙地忽略了这涵义难辨的现下二字,欲言又止且隐晦地瞧了富弼一眼。韩琦顺着他视线看去,随即平静地收回,大约是黑暗的缘故,他面上浅淡的笑意已不得见了,语气依旧轻缓,仿佛欣悦:“有什么不能同彦国说的么?”

 

富弼此前自然是听见了,也作没听见,眼下却不得不偏头来瞧他。欧阳修心下绝望,只能道:“自然是没有。”——有什么你自个心里清楚就好。韩琦又轻笑了,眼角一点弧度美好而凌厉,能让人同时瞧见冷冷刀剑光影同依稀花落。美人在欧阳修这里皆有特权,以至于他很快便忘记了这一茬。

 

 

对于美人没有底线是欧阳修一生中极大的错误,而这一错误很快下朝时候得到应验。他很远便瞧见了韩富二人,在百官流向宫门时候停驻在一旁,截出一道默然的巍峨。他二人无疑都是极出挑的,无论官位或品貌才学,纵使年华不复当初胜景,各自多少年岁里沉浮磨沥出的品质使得彼时玉树芝兰长成如今深根栋梁。过去每当二人并肩时候,无人不叹一声好。欧阳修沉默地叹息一声,放缓脚步截住曾公亮,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退朝时候百官倦怠,一种极散漫又不得不强提精神的氛围梭巡不去。曾公亮亦疲惫不堪道,我又怎知……先时我等退出东殿时候韩相公可不是留着了,彼时谁晓得……

 

欧阳修脚步一顿,背影显得极其僵硬,一点一点回转去看他:“晓得甚么?”他心里已经浮现出了那样猜测,并且极其迅速地敲定了预想——在他看见曾公亮眼里沉默而浅淡的恻隐之后。最后一点底牌翻开的时候他心中反而觉得释然,仿佛一根银针将先时所有碎片极轻快地引在一起。欧阳修很快想起那一日韩琦不同寻常的醉酒,晨昏交界时候欲言又止的神情,清云浅淡恍若万事无由的笑,一切都在此作注。他很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彦国……知道了?”

 

曾公亮叹一口气,瞧他的神色无奈又怜悯。欧阳修混沌地后知后觉,只有苦笑:现下连他都晓得了,富弼大约得是第一个听到风声的。

 

——也不知道他会是个甚么心情。

 

 

欧阳修尚没有觉悟低到敢在这种时候前去当个和事佬,他还想再活几年。然他很快就听到韩琦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辞和气平。人心之动故生声音,欧阳修多年不曾明白为何一个人能够在一切境况下保持着同样的冷静,个中所需修养之深,或者道人心之狠绝,他始终不敢细思量。然此刻令他感到心中不安的却不是韩琦的声色不动,富弼大约是气狠了,此刻咬着恨劲竟更显得平静,一字一句讲的极轻,却掷地有声。他道,韩稚圭……韩相公,弼备位辅佐,其余大小政务不同相商也无妨,便是此事……正是此事,亦不能同我相知么?

 

富弼说的实在很轻,飘一阵风过来就散了似的,也实在不像他的作风。欧阳修手中笏板已沁出汗来,他没有听到韩琦的辩解。韩琦沉默地听完了,末了只是笑了笑说,方才只是太后的意思……琦怎能未卜先知呢。

 

就此沉默下去,官员大多已散了,冷落车马中欧阳修忽然生出一种极悲凉的感叹,他在马上转过身去,韩琦依旧站在富弼前半步处。欧阳修不曾记得何时他二人不并肩,哪怕是同站在风口浪尖之时,始终是提灯并行。而此刻,昭文相同集贤相,一人于前,一人在后,不过半步距离,生生画出一道再不可逾的天堑。韩琦不动声色叹出一口气,欧阳修眼神并不好,却能轻易地勾画出他此刻神情,恰如其分的亲和客套至极,给出去的从容官话从不走心,笑意从未直至眼底——寒光冰雪下埋葬着已经被他亲手封存的最后一点惆怅心事和彷徨不绝。

 

富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迈出一步,忽然以一种极温和且从容的语调问:“韩稚圭,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这实在太不像他了,欧阳修想,这又是什么鬼问题。随即他攥紧马缰。金乌西沉,东京城的喧嚣声盘桓在宫门上方。他很快想到,他此刻问的应是为什么,或是瞒了多少才是。

 

这不是一句挽留。

 

韩琦从容上马,动作流畅至极,语调恍若轻快。一片盛大的金辉落在他的肩上,欧阳修听到他以那样沉定而流丽的声音道,琦再无片言可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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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很想写写韩琦厉声要求撤帘……感觉这一段A裂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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